香港人Carlos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起深圳,说在罗湖商业城,小孩子会无故消失,再找到已被断手断脚。此后二十多年他不曾踏足对岸,尽管岸的那头,远不过230米。
直到2023年圣诞节,29岁的Carlos站在深圳的皇庭广场,左手拿着15元的茶话弄奶茶,右手拿着山姆超市单价25元的草莓杯子蛋糕,神色兴奋——关于深圳的记忆,被彻底改写了。
封控三年全面通关以来,香港刮起史无前例的“深圳热”。据香港入境事务处,2023年香港居民约有5300万人次北上,约等于每个香港人平均到内地7次。香港媒体正以“港人北上消费逼爆深圳”的字眼形容这般盛况:
尖沙咀高端写字楼里的白领,会找跑腿从深圳跨境买来奶茶宴请同事,上午点单,下午在地铁站交付;
一位香港大叔,耗费足足两个小时,辗转三趟公交抵达深圳口岸,就为了买一只烧腊鸡。
大叔盛赞内地的美食,不仅便宜二三十元,更重要是现杀、有鸡味,而家附近的街市只有冰鲜鸡。
当然,Carlos觉得这是特例,“老年人坐车有优惠,又有时间”。典型香港人去深圳的一天是这样的:
出关口,搭地铁直达会展中心站,从地下通道走入附近几个商场,去网红餐厅排队吃酸菜鱼或椰子鸡,不忘询问店家是否有团购。
大快朵颐后,找家新中式奶茶或网红咖啡店,点社交媒体里最火的产品,拍照发po,再挤进落不下脚的薛记炒货,买上七八袋冻干草莓、南瓜酥。
会玩的人再试试刮刮乐、室内动物园这类香港少有的消费体验,最后拎着打包的餐点和中式烘焙,大包小包,尽兴而归。
2023年圣诞节当天,离深圳福田口岸最近的山姆印力中心店人头攒动,满墙火红的圣诞产品配上密不透风的粤语,让人误以为香港维港的圣诞庆典在山姆开了分会场。
山姆是美国沃尔玛集团下的会员制仓储型超市,场地巨大,主打薄利多销。在内地,它瞄准的是中产家庭客群。
尽管已经来过两次,Carlos依然在两天一夜的圣诞深圳游中安排了山姆的行程——他坐高铁来的,买票时,往返港深的113趟班次几乎全部售空——他一逛就是两个钟头。
在山姆,可以轻易辨认出香港人——轻薄羽绒服、白色运动鞋、双肩包,一大家子结伴而行,购物车里的货物堆成小山。他们神情兴奋,目光在货架上逡巡,看完排骨看五花肉,捧着29.8元一大盒的麻薯雀跃地招呼亲友,“好平(便宜)喔”。
香港的主流超市有两种,平价亲民的惠康、百佳,和高端精致、主打进口商品的city’super。同样卖橘子,后者定价是前者的6倍。
而深圳山姆完全结合了二者优点,“是惠康百佳的价格,city’super的品质”,Carlos说。
以香港人最爱的山姆烘焙为例,一款芝士蛋糕,标榜使用进口奶油干酪、采用法式工艺、保质期3天,只要80元;同样类别的产品,city’super大概230港币,还不是现制的。
Carlos在香港做公务员,月薪刚刚涨到6万港币,与父母同住在公屋里。疫情后香港经济低迷,大批门店歇业关闭,物价却飞涨。街边店里的一碗米线,动辄五六十港币;商场里一碗台式麻辣烫,几样菜就要100港币以上。
如今,Carlos午餐首选是街边只做外卖的“两餸饭”(类似于快捷自选餐),荤素任挑两样,才38港币。“以前香港人的消费观很大手大脚,现在会谨慎了”,他说。
山姆稳稳接住了消费降级的香港人,据周边人士介绍,这家离福田口岸最近的山姆店就是香港人带火的,工作日也有大量港人前来。新鲜水果和烘焙是最受欢迎的产品,此外,内地网络流行的芝士牛肉卷、烤鸡等,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尝试。
为了节省空间,他们会扔掉食品包装盒,把食物分装好塞进四四方方的小推车。香港不允许带生肉制品入境,他们便请超市把肉表面烫熟烤熟,再带回去深加工。
山姆的红火更催生出一条日渐垂直细分的旅行产业链:有跨境巴士运营商特别增设山姆的站点;Facebook上出现大批山姆代购群组和5元/人的“带进”;还有精明的生意人包下香港街边的铺面,倒卖人肉搬回的山姆产品;产业链的巅峰是山姆旅行团,团费两日429元,一日在东莞游玩,另留足一日给山姆购物,每两人送一张山姆会员卡。
不过,对单身汉Carlos来说,家庭装的山姆产品有点“吃不消”,他更喜欢盒马——另一个港人购物热门地,同样有大集团背书,品类丰富,产品份量对单身者更友好。
去年中秋期间,港人在盒马大抢88元/只大闸蟹的新闻登上头条;在香港,一只同样品质的大闸蟹大概要200港币。Carlos观察到,解封后香港街边的大闸蟹专卖店消失了不少,“因为今年大家都去盒马买”。
盒马最吸引港人的,是它能加工现场买下的海鲜。12月的一天下午四点,皇庭广场的盒马餐饮区几乎挤满了香港人,桌上是刚蒸熟的螃蟹、龙虾、生蚝,摆得满满当当。三位结伴来玩的中年女人告诉凤凰网,他们来深圳就是为了到盒马吃海鲜,这里人均两三百可以吃很好,而香港西贡一条鱼卖到一千港币。吃完海鲜,她们准备再带只39.9元的盐焗鸡回去。
Carlos不会去盒马吃海鲜,他觉得那是“师奶”(香港的家庭主妇)才做的事。
但他也承认,他和师奶对深圳的追求其实是一样的——高品质平替。师奶看重大集团背书的商超里极具性价比的货物,他则看重网红餐厅里舒适的环境和品质食材。就像他在深圳挑选的过夜酒店,独立设计师设计,网红打卡地,赠送早餐和晚餐券,售价仅500出头。这个价格,在香港根本买不到类似体验。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太喜欢香港人在深圳总是大惊小怪地高喊“好平喔”,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师奶和家庭团热爱餐饮、商超、中式糕点,他们大多从主流媒体和YouTuber处了解深圳,活动路线集中在热门推荐。年轻人则乐意从小红书或B站获取一手热点后,自行探索。
草根猫是一名香港YouTuber,瞧到今年深圳话题的火热,从开箱测评转型做深圳吃喝玩乐。她是80后,受众以35岁以上人群为主。“大多数人对深圳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很肮脏很旧、食物不干净、商家卖假货及不老实”,草根猫说,“深圳对一些香港人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她每周北上,将深圳游玩路线做成懒人包。和大部分类似视频一样,她会展示行程中的每个细节,酒店去景点要走几分钟,有几种交通方式,餐厅里有哪些设施,只要跟着她的视频做就行。而她也随之下载了一堆内地的APP,比如大众点评、高德和小红书——她之前只会用Google和Facebook搜寻信息。
严格说来,港人到深圳消费不是新现象。过去来深圳的群体主要是港漂、退休的长者或与深圳有工作往来的港人,活动也大多是按摩、吃饭。
但2023年赴深圳游玩的港人,无论是人数和活动的丰富程度都远远超过往年,当中有很多人对深圳并不熟悉。甚至很多从未来过深圳的人也在这一年开始“下海”。
他们跟着视频指导,打卡每一个推荐景点。深圳的岗厦北地铁站,天花板上钢架汇聚成圆环,在Youtuber的翻译里,这里是深圳之眼,颇具科幻感。背着双肩包的中老年港人便在圆环下举起双臂,招呼亲朋为自己拍照,神情一如在海边、山巅举起丝巾的北方阿姨。
与师奶、家庭团相比,Carlos这样的年轻人更常被小红书和B站种草。这次来深圳,Carlos就专门尝试了网络热门美食炸串。
Carlos熟稔内地的“消费流程”。从小红书种草某家店后,去美团看具体打分和评价,他还了解美团上会有评分虚高的现象,重点要看真人评论。
不过熟练如他,也会被比下去——他发现香港中学生已经专门去内地参加天宫赐福(由内地网文改编的漫画)的cosplay了。究熟悉内地的程度,“我们不如香港看哔哩哔哩长大的一代”,Carlos说。
“我们知道今年深圳很受欢迎”,罗湖商业城按摩椅上一位穿着玫红外套,顶着泡面卷头发的女士说,“但我们来深圳还是只来商业城,已经习惯了”。她二十几年前从内地前往香港打工并留在当地。
这座建成于90年代的商城毗邻罗湖口岸,曾是香港人到深圳消费的主要地标之一,也“孕育”了Carlos儿时听到的恐怖传说。至今,它仍是穿玫红外套女士的唯一选择,她会和姐妹在这里逛一天,每次花费1000块左右,美甲、按摩、吃饭、买衣服,一站式完成。
不过,这种主打性价比的消费已不是深圳的最大卖点。对于香港人来说,深圳已经开始有了全新的魅力。
Carlos在泸溪河的柜台前停下,“这个我愿意买回去做伴手礼”,他指着一个颇有质感的灰色包装盒,里面是桃酥,“好看,轻巧,品质看上去也不错。这类中式点心在香港总是又贵又土。”
如果说深圳凭借“平替”吸引了港人,那么新消费则是超越香港经验之外的事物。
在深业上城的瑞幸,凤凰网注意到,四位仿佛从TVB时装剧里走出来的女人兴奋地举着酱香拿铁,各种姿势合影留念。店员称香港客人占到平时客流的两三成,他们最爱点的就是酱香拿铁,“都想尝尝网红产品”。
走在COCO Park,眼前的瑞幸、薛记炒货、KUMO KUMO们无一不装潢讲究,设计轻快,用Carlos的话说,店内灯光“亮到快要人眼瞎”。香港少有装修得如此亮眼、产品也足够新奇的店铺。
Carlos打卡了阿嬷手作,一个来自广西、台式装修的新晋茶饮品牌。他还排队一小时尝试了茶话弄,一个从设计到产品都古色古香的中式茶饮品牌。他要了一款桂花味的奶茶,“香港喝不到这样的味道”。
新式茶饮成为了Carlos对深圳改观的契机,他得知深圳的每家喜茶店都会个性化装修,表示“很高大上”——他第一次觉得可以用“潮”来形容这个城市。
香港社交网络热传一则“深圳有何魅力,香港为何失色“的讨论,一位90后男生接受采访时说,从一杯杨枝甘露,就能看出两个城市的创新差距,“卖杨枝甘露的铺头倒了,香港再开新店还是卖杨枝甘露,但深圳就有创新,会放茉莉花茶进去”。这则报道一度被香港网友围攻。
但不可否认的是,深圳正越来越像香港。走在福田中心区的街头,你会惊讶于这里的街景几乎与香港无异——高楼林立,商场紧连着商场,炫目的灯光、招牌、音乐,和穿梭在人群中的粤语。它就像繁华时期的香港弥敦道,还更宽阔、更亮堂。
与此同时,真正的弥敦道却暗淡下来。街边的保健品店八点半便落下闸门,尖沙咀SOGO更于2023年3月倒闭,卷闸门紧闭。“好静啊”,一位路人说。
瑞银的研报指出,假设在内地人均消费500至1000港元,估计2023年港人为内地贡献的消费额可达28亿至56亿港元,约占同期香港本地零售额的8%至16%。深圳在开关后推出不少吸引港人北上消费的举措,比如推出消费攻略、旅游消费券、旅客购物 “即买即退税”等措施。关口也安排了消费文旅专线,免费送港人从口岸直达商圈消费。
与此同时,多数从内地来港的消费者不再大买特买,city walk、文化深度游成为新潮流。南下的客人们甚至不在香港过夜了,今年跨年夜,连夜返回深圳的人群塞爆了地铁站和麦当劳。
香港本地企业如“759阿信屋”及“日本城”的母公司则发出预警,指受到港人北上潮影响,中期盈利大跌,其中阿信屋母公司的中期盈利更是下降超99%。实际上,香港消费疲软已持续多时,许多曾经的金字招牌如许留山、优之良品、卓悦都在疫情期间倒闭,仅2023年3月,就有超过651家香港门店宣布闭店。
在本土企业陷入消沉的同时,来自内地的餐饮同行则接连在香港开店崛起。库迪咖啡、杨国福、湘菜品牌农耕记……此外,鲍师傅、霸王茶姬也传出将在香港开店的消息。
12月的香港旺角,唯一排长队的门店,是地铁E出口的蜜雪冰城。一对情侣对凤凰网称,他们之前在深圳尝过蜜雪冰城,觉得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别人家的一杯顶它的三杯”。
他们大多四人以上结伴出游,至少有一人相对熟悉深圳;只去地铁能到的地方,少有周边闲逛;消费集中在商场内,行程随大流……
一对夫妇称,通关后他们每两三个月就会来次深圳,但一直在商场活动,打算更熟悉深圳后,再去公园或海边看看。
一些“胆子大”的港人开始拓展消费的范围,比如,牙医、洗浴、理发、配眼镜等,一位中年女人想去试试南山一家新开的室内飞行体验馆。
在香港,看动物只能去海洋公园,还是“关着的”,但在宽阔的深圳,他第一次摸到了羊驼,“滑滑的,像毛毯一样”。
他还打算去深圳博物馆,参观前需要实名制预约,他熟练地输入回乡证号码,“你来这就要遵守这里的游戏规则。”他用不错的普通话向凤凰网表示。
实名制在注重隐私的香港社会向来是热门线年香港政府推行手机卡实名制时,就遭到众多反对。港版健康码“安心出行”在港推行时,也因为索取过多权限——比如“读取USB内容”等遭到市民。
但来深圳玩,要用微信或支付宝,就必须实名认证,甚至一度要开通内地银行账号才可使用。港人北上热后,深圳部分店铺支持直接使用港币电子支付,交易相对便捷。即便如此,大部分港人还是选择现金交易。在只能使用阿里APP支付的盒马,现金交易处大排长龙,全是香港人。
Carlos对电子支付的接受度比其他港人高一些,但也只愿在支付宝和微信中二选一实名认证,“能少泄漏一些是一些”。他的手机卡是在香港买的数据卡,只可上网,没有通话功能,好处是不需要进行实名登记,但他也因此不能体验外卖服务。
地域差异的氛围飘荡在网络空间。一则讨论港人要不要使用内地APP的帖子中,有网友表示“如果不用内地系统只是肉身上去,灵魂还是香港的”。Facebook上有21万粉丝的“深圳吃喝玩乐分享区”,需要先回答“你是不是中华儿女”问题,审核通过才可加入。小红书上,大部分网友都表示欢迎港人来玩,偶尔,有人提到一些香港人曾将内地游客称为“蝗虫”的过往,会被其他网友以“心胸要开阔”为由反驳回去。
Carlos圣诞之行最后一站是位于网红酒店隔壁的笋岗村,在这个罗湖老城区力的城中村,他终于见到了贴近刻板印象的深圳。和商场挨着商场的市中心不同,这里街道狭窄,房屋破旧、低矮,底楼的2元店灯光昏暗。
朋友笑背着托特包的Carlos很傻,让他下次来带个有拉链的包。走到路灯稀疏的地方,朋友拉了拉他,觉得不安全,不愿意再前行。不知怎的,那个时刻,Carlos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的“传说”。
城中村的麻辣烫店里坐满了人,Carlos也想试试。他有点担心食品安全——哪怕在商场的餐馆,他也会担心自己吃下太多添加剂。不过转念一想,内地人吃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应该也没事吧?
Carlos在麻辣烫店门口踌躇着,最后还是改道去了一家新晋的网红火锅店。火锅店门口排满了人,香港人、内地人,这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了。